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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放网-新闻晨报2011年05月22日06:08
这个娃娃是闵洁初中的时候老师送给她的，收到的时候，她很开心，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礼物。这个娃娃是童话故事《长袜子皮皮》的主角，皮皮没有父母，一 个人长大。闵洁一直把娃娃放在窗边，碰到不开心的事情时看着她，心想：皮皮可以这样生活过来，我也可以。闵洁感觉有了皮皮就有一个陪伴，她还记得老师曾说 过一句话：当你们孤独的时候，可以让你所拥有的宠物成为你最好的朋友。皮皮跟着闵洁已经十多年了，衣服脏了，她就拆下来洗，所以娃娃依然像新的一样。
闵洁（1981年出生，化名）
我3岁的时候就被送出国，现在又回到国内生活。我总感觉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。
我的父亲闵天宇（化名，1951年出生）
父亲是工程师，属于模范丈夫，性格温柔从不发脾气。
我的母亲姜美英（化名，1954年出生）
母亲是个急性子，在家里，她说了算，是一个比较好强的人，在家里兄弟姐妹的聚会，没她是搞不起来的。
闵洁的背影
2011年，闵洁的背影。她说不想让爸妈看到自己所说的话，怕他们生气伤心。
5月19日，在上班的时候，闵洁拍下了自己在阳光下的倒影。这一天，她很忙，下午1点的时候还没吃午饭。
星期日新闻晨报记者 顾 筝
某一天午休的时候，闵洁和同事们一起吃饭。一个同事说道：把孩子送到老家去了，终于可以轻松一个星期了。同座的外国同事很不能理解：怎么能把孩子送走呢？
于是那同事转向闵洁，像寻求支持一样：“我只是把孩子送去一个星期，又不是不接回来了，老外怎么这么大惊小怪。 ”
“既然生了孩子，就该把他带在身边。 ”让同事想不到的是，闵洁的态度更为激烈。
回忆那天的事情，闵洁说：“我当时一下子感到非常反感。我觉得如果没有能力，也没有想好，那就不应该不负责任地生下孩子，你要爱小孩，也要愿意把孩子带在身边。 ”
同事所不知道的是，闵洁之所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，源于她本人的生活体验。
我感觉是被遗弃的
3岁那一年，我模模糊糊地知道，我要出去了，是去国外，可以坐大飞机。某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，妈妈让我叫她阿姨，我知道将是这个人带我出去，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她。
很快，我就和爸妈分开，来到了阿姨所在的国度，在那里开始读托儿所。我知道自己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，每次老师说开家长会，我都说不出为什么不是我爸妈来。那时只要听到“爸妈”两个字，我就感到很心酸，我就要和老师同学更正：那不是我的爸妈，那是我的阿姨和姨夫。
因为我的特殊性，老师特地来了解我的家庭情况，了解之后，我能感觉到老师看我的眼神里透着同情，他们平时就特别关心我，可是他们越关心我，我就越难过。 后来班级里来了一个被领养的女孩，我甚至还跑去和自己信任的老师说：你能不能收养我。我当时天真地觉得，如果我被她收养了，那就能融入她的家庭了。这位老 师对我很好，给了我母爱。记得那时小朋友们都有溜冰鞋，我也想要一双，可是阿姨说中国人要节约。后来是这位老师送了我一双，还带我和她的女儿一起骑马，她 给我很温暖的感觉，我和她关系一直很好，到现在还有联络。
星期日新闻晨报记者 （以下简称星期日）：
还记得那天和阿姨去坐飞机，和爸妈告别的情景吗？
闵洁：那时的情景已经不记得了，只记得一个陌生人来接我。
星期日：你的经历让我想起洪晃在自己的书中所回忆的情景，那年她出国留学，她头脑很清楚，母亲为她做了一切她所能做的。她能理解这一点，可是由于理解，她自己的感受只能被压制，其实她心里摆脱不了一种被抛弃的恐惧。你呢，还记得当时出国时的感受吗？
闵洁：说实话，我始终有一种想法，那就是我是被遗弃的。我知道，他们是为我好，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出国，我常常有这样的疑问。
星期日：确实，出国并不是你本人的决定，有这样的感受非常真实，那你把这种感受和父母说过吗？
闵洁：那时我和父母的联系很少。刚出国的时候，父母主要是和阿姨联络，由于电话费贵，他们3个月左右才会打一次电话。电话打来，我叫声“爸爸妈妈”，然 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，只是感到心酸。阿姨看我不说话，会马上把电话接去，再和爸妈匆匆地聊上几句。等我上小学了，我们就开始通过书信来往，每次爸妈寄来的 信都是由阿姨拆好看完再给我，我从来没有兴高采烈拆信的机会，而我写好的信也是由阿姨寄回，我连家里的地址都不知道，所以我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出来， 只能说一切都好。
我知道，让我出国很不容易，所以我不能把在国外的感觉，甚至是住在亲戚家的感觉说给父母听。只是有的时候当阿姨唠叨“你知不知道，把你申请出来很不容易”，我心里会想“我根本就不要出来，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”。
星期日：我能看到那个很幼小的女孩，她远离父母，一个人在外生活，有很多委屈，可是她还是非常善良，照顾别人，宁愿自己承受一切。
闵洁：我觉得非常遗憾的是，我的童年，父母没有看到，甚至没看到我如何学会说话，毕竟三岁的时候说话还是不那么清楚的。当我考试考了100分的时候，也没有人分享，阿姨认为这是应该的，姨夫连看都不看。那时我觉得很孤独。
我确实有照顾别人的性格，一方面是国外教育使然，另外一方面是我觉得如果我做得不好，那就代表父母教育得不好，我不能给阿姨指责父母的机会。
和你们一起成长，说不定会更开心
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，大概是爷爷奶奶想我了，就提议让我回去学两年中文，把语言学好再出国。
能回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，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，可是真正回到上海后，我却很想马上就离开。
学校所学的东西我跟不上，中文对我来说很难。同学们都知道我不会长久地留在上海读书，会很快出国的，所以对我有一些嫉妒，我并没有交到好朋友，没有同学 能在一起玩。而在家里，父母对我回来的事情表现得非常低调，他们很少带我出去，即使是有一次和妈妈走在路上，她遇到了朋友，也没有介绍我。我能看出那个朋 友很好奇，挺想了解我的身份，只是不好意思问。妈妈的做法让我很伤心，我想：“难道我很坍台吗，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吗？”我觉得我回国之后，爸妈就没有办 法对周围的邻居朋友炫耀了，所以他们希望我藏在家里，宁愿我没有回来。
星期日：回到上海的感觉是什么？
闵洁：我还是感到孤立无助，这里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。我想如果我一直在上海生活长大，可能生活还有趣一点，在国外，到了冬天上午10点才天亮，下午2点就暗了，而同学们都有兄弟姐妹，一到放学就回家了，没人和我玩。
回到上海之后，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也不一样，我没有同学没有朋友，邻居也不认识。
星期日：在国外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，没想到回到上海后还是不一样。
闵洁：是的，我感觉很可悲。在上海我在那些同学身上看到的是他们被父母宠爱，他们很幸福。如果父母更爱护我，我可能就不愿意再出国了，可是回来之后我却 很想再回去。回上海之后，爸妈要给我做规矩，我感觉很不自由，而且有很多生活习惯也不一样，那时妈妈喜欢打麻将，心思也没有放在我身上。
星期日：你向爸妈表达过吗，你的真实想法？
闵洁：没有，凭我对他们的了解，他们会想不通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，他们会说：别人都能生活下来，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多困难。我曾对爸妈说：“如果你们 不送我出国，和你们一起成长，说不定会过得更开心。”可是他们说：“送你出去没错，是为了你的将来。”所以那时我就有这样的想法，如果我有了孩子，再困 难，我也会和孩子生活在一起。
我在家里不重要
在上海读了两年之后，我再次出国。“我在家里不重要。”我有很强烈 的感觉。阿姨已经把我的房间改成了书房，我发现我的房间没有了，我知道，自己并不是他们的家庭成员。而在上海的时候，由于父母家的房子是一室一厅，我只能 住在厅里，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。而阿姨规定我，在房间里的时候是不能锁门的，所以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。
我一直都没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。
有一段时间，我的孤独感很强烈，周围的人都不是我这样的，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。那时我压力很大，成绩明显下滑，甚至我有自暴自弃的念头，我所在的国家高 福利，所以我想我随便读成怎么样都无所谓。可是阿姨是个要面子的人，她所接触的中国朋友的孩子成绩都很好，所以她觉得我很丢脸，不过后来她忙着饭店生意， 也不管我了。
到了高中的时候，班上来了一个伊朗女孩，她和我一样，是和阿姨住在一起的，而且阿姨都规定我们，晚上9点之前要回家。我们俩很有共同语言，认识她之后，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，我想世界上肯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，他们在默默承受着。
高中的时候，我开始拼命打工赚钱，在大楼里分报纸，去麦当劳、匹萨店打工，只要有机会，我就在外面，我觉得能认识不同的人，感觉更轻松。那时我的想法是，我打工赚的钱能自己支配，而且我希望能去英国读书，否则会一直被控制。
就这样，我放弃了所在国家免费读大学的机会，反而申请了英国的大学，花了我大部分的积蓄，我想，我去英国后，就不回来了。
星期日：当年出国不是你的决定，小学的时候回国，也不是你的决定，所以你很想安排自己的人生。
闵洁：是的，但我没和父母说。我没办法讲，他们会阻止，他们觉得好不容易把我送到了一个高福利国家，我却离开了。我知道自己没按他们的计划走，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打击。不过我想如果我在英国能发展得好，能衣锦还乡，他们也会满意的。我知道他们的期待，不敢违背。
星期日：他们看到你所做的决定，但他们能理解你背后的原因吗？
闵洁：他们大概知道我和阿姨相处得不是很好，可是他们没说：“你和阿姨相处得不好没关系，可以搬出来住。”他们也没有去和阿姨沟通。我能理解他们的立场，那是妈妈的妹妹，但是我不能认同他们的做法，
星期日：你感觉自己没有被保护。
闵洁：是的。我比较好强，我没有把真正的想法说给父母听，是因为不希望他们有矛盾，我想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。
我不希望自己的抱怨伤害她的内心
在英国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朋友，那时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，我很渴望早点结婚，能有自己的小家庭，因为我发现之前的那些家都不是我自己的，我也 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小天地。可是由于文化上的差异，我们分手了。后来我就回了一趟上海，3岁出国之后，我差不多五年才回国一次，总共才回来二三次。因为机票 比较贵，父母从没主动说过为我买机票让我回来，我每次回来都是因为家里有事。
回上海本来只是呆一段时间，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工作，我想就在这里生活吧。上海现在发展很不错，这是我想留下来的一个原因，另一个原因是，我一直没有和爸妈生活在一起的经验，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，我想和他们多住一段时间。
只是对于我留下来的决定，爸妈并不支持。因为我回来了，他们不知道如何对别人交待。当隔壁邻居问你们女儿怎么回来了时，妈妈说我们家闵洁是暂时回来的。 他们还说：谁家的儿子在新加坡开了一家中文学校，发展得很好。我知道，他们希望我能在国外发展，现在我所做的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。
星期日：爸爸妈妈是怎么样的人？
闵洁：在家里，妈妈说了算，当年送我出国的决定就是妈妈作出的，爸爸或许会心疼我，但妈妈说了，他只能听从。妈妈是一个比较好强的人，在家里兄弟姐妹的聚会，没她是搞不起来的。
爸妈认为出国对我来说是好事，他们的希望是能够通过我的出国再申请他们出国。有一次我发脾气的时候说，为什么你们不出去，却要让我出去。爸妈说他们没有 渠道，让我出去就是为了让他们出去。我觉得他们没有考虑孩子的感受，是比较自私的。虽然我能理解，但不认可他们的想法和做法。
我很羡慕那些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孩子。从我有记忆起，我就很羡慕那些和妈妈手牵手一起逛街的女孩子，可是回到上海一起生活后，我发现其实双方都没有这种感觉了，由于很长时间不接触，她或许不知道怎么做妈妈了，而我会尊重她，但很亲密的感觉已经没有了。
星期日：我看到你有很好的想法，留在上海工作，是想和父母生活在一起，更多地了解他们。
闵洁：回上海，我确实想过要弥补和父母的关系。说实话，我内心有责怪，我觉得就是因为他们的自私，让我没有很好的童年，对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。
星期日：这些你说出来吗？
闵洁：我很少说，因为妈妈是一个很敏感的人，我很怕伤害她，我最不希望自己的抱怨伤害她的内心。
星期日：我能看到，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，父母对我们会有很高的期待，在期待和我们的实际发展有差距的时候，他们会生气、责怪，这些都会伤害到我 们。我现在逐渐在做的事情是，把父母的期待和我自己本人分开，他们的期待那是他们的事情，而我是我，这样我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。
闵洁：当我脑子里出现各种回忆的时候，我无法谅解，我会认为这是他们亏欠我的。当初接受采访的时候，我有很多顾虑，后来我想，让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，说不定会有所改变。
我想对父母说的是，我说这些并不是针对你们，只是想把我的想法说出来。其实前段时间，我觉得人生没希望，工作上遇到瓶颈，生活中也无法和爸妈倾诉，一旦 我说起有压力，妈妈就会说“谁都有压力”。那段时间我很低落，同事让我轮流去她们家里住，还每隔半个多小时给我打电话。同事还对我说：“如果你不在，我们 很难运作。”她还拥抱我，看护我，我觉得有人关心我，自己是重要的。
作者：顾筝来源新闻晨报)